恩京的书房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郁大姐夜唱闹五更 第2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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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金莲只说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门庆进仪门来了,他便藏在影壁边黑影儿里,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只见玉筲站在堂屋门首,说道:“五娘怎的不进去?爹进来屋里来,和三娘多坐着不是?”又问:“姥姥怎的不见?”金莲道:“老行货子,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听月娘便问:“你今日怎的叫恁两个新小王八子?唱又不会唱,只一味会三弄梅花。”玉楼道:“只你临了教他唱鸳鸯浦莲开,他纔依了你唱这套。好个猾小王八子,又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旦在这里只是顽。”西门庆道:“他两个一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进去,教他暖炕儿背后,便道:“你问他,正景姐姐分付的曲儿不教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李吹箫?支使的一飘个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这玉楼扭回看见是金莲,便道:“是这一个六丫头,你在那里来?猛可说出句话,倒諕我一跳。单爱行鬼路儿!你从多咱路在我背后?怎的没看见你进来脚步儿响。”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后好小一回儿。”金莲点着头儿,向西门庆道:“哥儿,你浓着些儿罢了!你的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多是一般后婚老婆,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多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空有这些老婆睁着,你日逐只〈口床〉屎哩?见有大姐在上,俺每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的了!一个大姐怎当家理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来?他死你怎的不拉掣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也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月娘道:“好六姐,常言不说的:‘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瞒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道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从他死了,好菜也拿没出一碟子来。’怪不的你老婆多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什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么,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着春梅肩背,往前边来。月娘见他醉了,巴不的打发他前边去睡,要听三个姑子晚夕宣卷。于是教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前边去。金莲和玉筲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门庆没看见他。玉筲向金莲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莲道:“他醉了快发讪,由他先睡。等我慢慢进去。”这玉筲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儿稍与姥姥吃去。”于是走到床房内,袖出两个柑子,两个苹波,一包蜜饯,三个石榴与妇人。妇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只见小玉送了西门庆回来,说道:“五娘端的那边?爹好不寻五娘。”这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里望里张觑。觑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恐怕搅扰他,连忙走到那边屋里,把秋菊将果子交付与了他。因问:“姥姥睡没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嘱付他:果子好生收在拣妆内。”原复往后边来。只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大妗子、杨姑娘并三个姑子,带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坐了一屋里人。姑子便盘膝坐在月娘炕上,薛姑子在当中,放着一张炕卓儿,炷了香,众人多围着他,听他说佛法。只见金莲笑掀帘子进来。月娘道:“你惹下祸来,往他屋里寻你去了。你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他到屋里打你?”金莲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他不打你嫌我见,你头里话出来的忒紧了。常言:‘汉子脸上有狗毛,老婆脸上有凤毛。’他有酒的人,我怕一时激犯他起来,激的恼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到这等泼皮!”金莲道:“他就恼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儿九格的!正景姐姐分付的曲儿不教唱,且东沟黎西沟耙,支使的个小王八子乱烘烘的,不知依那个的是。就是今日孟三姐好的日子,不该唱忆吹筲这套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和刺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儿每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他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了。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筲,玉人儿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纔抢白了爹几句。抢白的那个急了,赶着踢打,这贼就走了。”杨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随官人分付教他唱罢了,又抢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见姐姐,每多全全儿的,今日只不见了李家姐姐,汉子家的心,怎么不惨切个儿?”玉楼道:“好奶奶,这半日你还歌唱!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尚的怎的两个交的情厚,又怎么没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无比赛的好!这个牢成的又不顾惯,只顾拿言语白他,和他整厮乱了这半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相我若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俺每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在他爹说出来个曲儿,就和爹热乱,两个白搽白的,必须搽恼了纔罢。俺每使不去管他。”孟玉楼在傍戏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儿,只存了这个丫头子。这丫头子这般精灵儿古怪的!如今他大了,成了人儿,就不依我管教了。”金莲便向他打了一下,笑道:“你又做我的,又来打上辈我的娘起来了。”玉楼道:“你看恁惯的少条儿尖教的,又来打上辈。”杨姑娘道:“姐姐,你今后让他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日恩。’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之意。一个热突突人儿,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如何不想不疼不题念的!”金莲道:“想怎的不想,也有个常时儿!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俺每多是刘湛儿鬼儿,不出村的!大姐在后边,他也不知道。你还没见哩,每日他从那里吃了酒来,就先到他房里,望着他影,深深唱诺,口里恰似嚼蛆一般,供着个羹饭儿着,举箸儿,只像活的一般儿让他,不知什么张致!又嗔俺每不替他戴孝,俺每便不说。他又不是婆婆,胡乱带过断七罢了,只顾带几时?又与俺每乱了几场。”杨姑娘道:“姐姐们见一半不见一半儿罢!”杨姑娘道:“好快,断七过了这一向,又早百日来。”姑娘问:“几时是百日?”月娘道:“早哩,到蜡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个经儿?”月娘道:“挨年近节,忙忙的,且念什么经?他爹只怕过年念罢了。”说着,只见小玉拿上一道土豆泡茶来,每人一盏。须臾吃毕,月娘洗手,向炉中炷了香,听薛姑子讲说佛法。先念揭曰:

“禅家法教岂非凡,佛祖家传在世间;

落叶风飘着地易,等闲复上故枝难。”

此四句诗,单说着这为僧的,戒行最难。言人生就如同铁树一般,落得容易,全枝复节甚难;堕业容易,成佛作祖难。却说当初治平年间,浙江宁海军钱塘门南山净慈古孝剎,有两个得道的真僧,一个唤作五戒禅师,如何谓之五戒?第一不杀生命,第二不偷财物,第三不染淫声美色,第四不饮酒茹荤,第五不妄言绮语。如何谓之明悟?言其明心见性,觉悟我真。这五戒禅师的家年方三十一岁,身不满三尺,形容古怪;自伊师明悟,少其一目,俗名金禅,字佛教,如法了得,他与明悟是师兄师弟。一日同来寺中,访大行禅师。禅师观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做个首座。不数年大行圆觉,众僧选他做了长老,每日到坐。那第二个明悟,年二十九岁,生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身体长大兔数罗汗,俗姓王,两个如同一母所生。但遇说法,同外法应。忽一日冬尽春初时节,天道严寒,作雪下了两日,雪霁天晴。这五戒禅师早辰坐在禅椅上,耳边连连只闻得小儿啼哭,便叫一个身边知心腹的清一道人:‘你往山门前看有甚事来?报我知道。’这道人开了山门,见松树下雪地上一块破席,放着一个小孩儿。这是什么人家丢在此处?向前看,是五六个月的女孩儿,破衣包裹。怀内片纸,写着他生时八字。清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忙到方丈禀知长老,长老道:‘善哉!难得你善心。’即抱回房中好生喂养,救他性命,这是好事。到了周岁,长老起了个名字,唤做红莲。日往月来,养在寺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了。不觉红莲长成十六岁。清一道人每日出锁入锁,如亲生女一般。女子衣服鞋袜,如沙弥打扮,且是生得清俊。无事在房做针线,只指望招寻个女婿,养老送终。一日六月热天,这五戒禅师忽想数十年前之事,径来千佛阁后清一道人房中来。清一道:‘长老希行,来此何干?’五戒因问:‘红莲女子在于何处?’清一不敢隐讳,请长老进房。一见就差了念头,邪心辄起。分付清一:‘你今早送他到我房中,不可有误,你若依我,后日抬举你,切不可泄漏与人。’清一不敢不依,暗思今夜必坏了这女身。长老见他应得不爽利,唤入方丈,与了他十两白金及度牒。清一只得收了银子,至晚送红莲到方丈。长老遂破了他身,每日藏锁他在床后纸帐房内,把些饭食与他吃。却说他师弟明悟禅师在禅床上入定回来,已知五戒差了念头,犯了色戒,淫垢了红莲女子,把多年德行一旦抛弃了。我去劝醒,再不可如此。次日寺门前荷莲花开,明悟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来,插在胆瓶内,令请五戒来赏莲花,吟诗谈笑。不一时五戒至,两个禅师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此花甚盛,竟请吾兄赏玩,吟诗一首。’行者拿茶吃了,预备文房四宝。五戒道:‘将那荷根为题。’明悟道:‘便将莲花为题。’五戒控起笔来,写诗四句:

‘一枝菡萏瓣儿张,相伴蜀葵花正芳;

红留似火开如锦,不如翠盖芰荷香。’

明悟道:‘师兄有诗,小弟岂得无诗?’于是拈笔写四句:

‘春来桃杏柳舒张,千花万蕊斗芬芳;

夏赏芰荷如灿锦,红莲争似白莲香!’

写毕呵呵大笑。五戒听了此言,心中一悟,面有愧色。转身辞回方丈,命行者快烧汤洗浴罢,换了一身新衣,取纸笔忙写八句颂曰:

‘吾年四十七,万法本归一,

只为念头差,今朝去得急;

传语悟和尚,何劳苦相逼,

幻身如闪电,依旧苍天碧。’

写毕,放在佛前,归到禅床上就坐化了。行者忙去报与明悟。明悟听得大惊,走来佛前看见辞世颂,遂说:‘你好却好了,只可惜差了这一着!你如今虽得个男身去,你不信佛法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堕落苦轮,不得归依正道,深可痛哉!你道你去得,我赶你不着。’当下归房,令行者烧汤洗浴,坐在禅床上:‘吾今赶五戒和尚去也,汝可将两个人神子盛了,放三日一时焚化。’说毕,亦圆寂坐化。众僧皆惊,有如此异事?传得四方知道,本寺连日坐化了两僧,烧香礼拜,布施者人山人海,抬去寺前焚化。这清一道人遂收红莲改嫁平人养老。不日后,五戒托生,在西川眉州,与苏老泉居士做儿子,名唤苏轼,字子瞻,号东坡。明悟托生与本州姓谢道法为子,为端卿,后出家为僧,取名佛印。他两个还在一处作对,相交契厚。正是:绝世唐门小说

“自到川中数十年,曾在芸卢顶上眠,

参透赵洲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

桃红柳绿还依旧,石边流水响潺潺,

今影指引菩堤路,再休错意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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