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央潘金莲 合卫官祭富室娘 第2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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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薛内相从响午时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么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舄之疾,看治不好殁了。又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着影,说道:“好个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傍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衣巾穿着素服,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付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付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此板:“不是建昌,是付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的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河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纔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每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娘子的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剩。”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校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公公起身时,差小的邀刘公公去。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得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了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刺,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个琴剑书箱,来京应举。怎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秀才在傍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了一枝损百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纔来?”刘内相道:“此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上茶去。因问答应的:“祭奠卓面儿,都摆上了?”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接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锺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上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红袍记。唱了还未几拍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唱道情去,唱个道情儿耍耍到好。于是打起渔鼓,两个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只见厨役上来磕头,两位内相都有赏赐。西门庆预备酒肉,赏赐跟随人等,不用细说。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席上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諕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卸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大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直着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里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与唱道情的上来,分付:“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直吃至日暮时分,分付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分付点起烛来,把卓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停留,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而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和陈经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分付:“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卓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炼、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卓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向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经济伺候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傍边读祝: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五日甲申,寅侍生周秀、荆忠、夏延令、张关、文臣、范勋、吴铠、徐凤翔、潘矶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仪,致奠于。故锦衣西门孺人氏之灵曰:维灵秀毓闺阃,善淑女红。金玉其德,兰蕙其姿。相内政而有道,主中馈而无阕。重积学而和睦内眷,尊所天而举案齐眉。人愿耆艾,天晞绝奇。正宜同谐鸾琴,何乃啬后而促其期。噫,修短有数也,天厌善类!珠沈璧碎,云惨风悲。扣玄扃而莫启,叹薤露而易晞!秀等忝居僚侪,情重交谊。崇肴于俎,酌酒于卮,庶乎来享,鉴此哀辞,呜呼尚飨!”

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侍茶。小优弹唱起来,安席上坐。手下跟随之人,自有管待齐整。厨役上来,三道五割,酒肴比前两日更丰盛。照席还磕了头。西门庆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下席相陪。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象板,朝上弹唱。外边自有伙计主管,将跟随祭来各项人役盒担钱,都照例打发银子停当。众官坐到后晌时分,就要起身。西门庆不肯,与吴大舅伯爵等大杯款留。教李铭等弹乐器,唱小曲儿欢饮,直到日暮时分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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