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三十八回 西门庆夹打二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第2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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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东京回来,备将前事,对西门庆说:“翟管家见了女子,甚是欢喜,说费心。留俺在府里住了两日,讨了回书,送了爹一匹青马,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西门庆道:“勾了。”看了回书,书中无非是知感不尽之意。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称呼亲家,不在话下。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西门庆道:“韩伙计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收去,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韩道国再三不肯收,说道:“蒙老爹厚恩,礼钱已是前日有了。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从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门庆道:“你不依,我就恼了。你将回家,不要花了,我有个处。”那韩道国就磕头谢了,拜辞回去。老婆见他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这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告诉一遍,说:“好人家,孩子到那里,就与了三间房,两个丫鬟伏侍。衣服头面是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每住了两日,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又与了五十两礼钱,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教我拿回来了。”因把银子与妇人收了,妇人一块石头方落地。因和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他常来做伴儿。大官人那里,也与了他一两。”正说着,只见丫头过来递茶。韩道国道:“这个是那里大姐?”妇人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你爹磕头。”磕了头,丫头往厨下去了。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纔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第二的不知高低,气不愤,走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拿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妇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俱不必细说。一日,西门庆同夏提刑衙门回来。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到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口里纔四个牙儿,脚程紧慢,多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儿,快护糟踅蹬。初时着了路上走,把膘息跌了许多,这两日,纔吃的好些儿了。”夏提刑道:“这马甚是会行,只好长骑着,每日蹗街道儿罢了,不可走远了他。论起在咱这里,也值七八十两银子。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瘸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拿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了,甚是不方便。”西门庆道:“不打紧,长官没马,我家中还有一匹黄马,送与长官罢。”夏提刑举手道;“长官下顾,学生奉价过来。”西门庆道:“不须计较,学生到家就差人送来。”两个走到西街口上,西门庆举手分路来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马送去。夏提刑见了大喜,赏了玳安一两银子,与了回帖儿,说:“多上覆,明日到衙门里面谢。”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 ,叫了两名小优儿,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西门庆家中吃了午饭,理了些事务,往夏提刑家饮酒。原来夏提刑备办一席齐整酒殽,只为西门庆一人而设。见了他来,不胜欢喜,降阶迎接,至厅上叙礼。西门庆道:“如何长官这等费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 ,闲中屈执事一叙,再不敢他客。”于是见毕礼数,宽去衣服,分宾主而坐。茶罢着棋,就席饮酒叙谈。两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正是得多少:

“金尊进酒浮香蚁,象板催筝唱鹧鸪。”

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

“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

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着,不免:

“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

猛听的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他回头:“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于是弹唱道:

“听风声嘹 ,雪酒窗寮,任水花片片飘。”

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续,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的动旦了。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暗想负心贼,当初说的话儿,心中由不的我伤情儿。)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谁想你弄的我三不归,四捕儿着他。)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且说西门庆约一更时分,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归来,一路天气阴晦,空中半雨半雪下来。落在衣服上,多化了。不免打马来家。小厮打着灯笼,就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来。李瓶儿迎着,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门庆穿着青绒狮子补子,坐马白绫袄子,忠靖段巾,皂靴棕套,貂鼠风领。李瓶儿替他接了衣服,止穿绫敞衣,坐在床上,就问:“哥儿睡了不曾?”李瓶儿道:“小官儿顽了这回,方睡下了。”西门庆吩咐:“叫孩儿睡罢,休要沉动着,只怕諕醒他。”迎春于是拿茶来吃了。李瓶儿问:“今日吃酒来的早?”西门庆道:“夏龙溪还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马,今日全为我费心治了一席酒请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和他坐了这一回,见天气下雪,来家早些。”李瓶儿道:“你吃酒?教丫头筛酒来你吃。大雪里来家,只怕冷哩。”西门庆道:“还有那葡萄酒 ,你筛来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 ,我嫌他〈肴欠〉香〈肴欠〉气的,我没大好生吃。”于是迎春放下卓儿,就是几碟腌鸡儿嗄饭,细巧果菜之类。李瓶儿拿杌儿在旁边坐下,卓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这里两个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正是:

“倦倚绣床愁懒睡,低垂锦帐绣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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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薄〈亻辛〉轻摒弃,辜负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哩!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径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好好我题起来,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痒痛难扫,愁怀闷自焦。(叫了声,贼狠心的寃家,我比他何如?盐也是这般盐,醋也是这般醋,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你一旦弃旧怜新!)让了甜桃,去寻酸枣。(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痴心老婆负心汉,悔莫当初错认真。”

“常记的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谁想今日他把心变了,把奴来一旦轻抛不理。正如那日。)被云遮楚岫,水 篮桥。打拆开鸾凤走,(到如今当面对语,心隔千山。隔着一堵墙,咫尺不得相见。)心远路非遥,(意散了,如盐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鱼雁杳。“空教我有情难控诉。”地厚天高,(空教我无梦到阳台。)梦断魂劳,俏寃家,这其间,心变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西门庆正在房中,和李瓶儿吃酒,忽听见这边房里,弹的琵琶之声,便问:“是谁弹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李瓶儿道:“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那绣春去了。李瓶儿忙教迎春那边安下个坐儿,放个锺箸在面前。良久,绣春走来说:“五娘摘了头,不来哩。”李瓶儿道:“迎春,你再去请你五娘去。你说娘和爹请五娘哩。”不多时,迎春来说:“五娘把角门儿关了。说吹了灯,睡下了。”西门庆道:“休要信他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于是和李瓶儿,同来打他角门。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门子开了。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上,琵琶放在傍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金莲坐在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儿由活的,又来揪采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着别处使。”西门庆道:“怪奴才,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说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只顾等你不去了。”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每闲着下一盘儿,赌杯酒吃。”金莲道:“李大姐,你每自去。我摘了头,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每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着来,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教春梅拿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相个人模样哩!”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灯下观看。正是:

“羞对菱花拭粉妆,为郎憔瘦减容光;

闭门不顾闲风月,任您梅花自主张。”

“差对菱花来照,蛾眉懒去扫;暗消磨了精神,折损了丰标,瘦伶仃不甚好。”

西门庆拿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拿什么比的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被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着他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真个瘦了些!”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正是:

“香褪了海棠娇,衣惚了杨柳腰。”

说道:“我着香腮,抛下珠泪来。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

“闷下无聊,攘攘劳劳,泪珠儿到今滴尽了。(合)想起来,心里乱焦。误了我青春年少,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正是得多少:

“腰瘦故知闲事恼,泪痕只为别情浓。”

有诗为证: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亏杀瓶儿成好事,得教巫女会襄王。”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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