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三十四回 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愤戳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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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恃官豪放意为,休将喜怒作公私,

贪财不顾纲常坏,好色全忘义理亏;

狎客盗名求势利,狂奴乘饮弄奸欺,

欲占后世兴衰理,今日施为可类知。”

话说韩道国走到门首打听,见浑家和他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急急走来狮子街铺子内,和来保计议。来保:“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拿个帖儿对县中李老爹一说,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韩道国竟到应伯爵家。他娘子儿使丫头出来,回:“没人在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韩道国道:“没在宅里。”问应宝,也跟出去了。韩道国慌了,往抅拦院里抓寻。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号叫何两峰,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蟾儿家吃酒。被韩道国抓着了,请出来。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韩道国唱了喏,拉到僻静处,如此这般告他说。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于是作辞了何两峰,与道国先生同到的,问了端的。道国央及道:“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讨个帖儿。只怕明早解县上去,转与李老爹案下,求青目一二,只不教你侄妇见官。事毕重谢二叔,磕头就是了。”说着,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处?你取张布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多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娘子。众人称: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那韩道国取笔砚,连忙写了说帖,安放袖中。伯爵领他径到西门庆门首,问守门的平安儿:“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园房里,二爹和韩大叔请进去。”那应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韩道国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里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只见书童在书房里,看见应二爹和韩大叔,便道:“请坐,俺爹刚纔进后边去了。”一面使画童儿请去。伯爵见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蜒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伯爵于是正面椅上坐了,韩道国拉过一张椅子打横。画童后边请西门庆去了。良久,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里面地平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两边彩漆描金书厨,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着一张螺虫甸交椅。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帖,并送中秋礼物帐簿。应伯爵取过一本,揭开观开,上面写着:蔡老爷、蔡大爷、朱太尉、童太尉;中书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县知县、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备、夏提刑、荆都监、张团练,并刘、薛二内相。都是金段尺头、猪酒金饼、鲥鱼海鲜 、鸡鹅大礼,各有轻重不同。这里二人等侯不题。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问:“春梅姐,爹在这里?”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画童便走过这边。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问:“爹在房里?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在书房里,请爹说话。”绣春道:“爹在房里,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原来西门庆拿出两匹尺头来,一匹大红纻丝,一匹鹦哥绿潞綢,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儿、披袄、背心儿、护顶之类。在洒金炕上正铺着大红毡条。奶子抱着哥儿在旁边,迎春执着熨斗。只见绣春进来,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么的?拉撇了这火落在毡条上。”李瓶儿便问:“你平白拉他怎的?绣春道:“画童说:应二爹来了,请爹说话。”李瓶儿道:“小奴才儿!应二爹来,你进来说就是了,巴巴的扯他!”西门庆分付画童:“请二爹坐坐,我就来。”于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来书房内见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唤画童取茶来。不一时,银匙雕漆茶锺,蜜饯金澄泡茶吃了,收了盏托去。伯爵就开言说道:“韩大哥,你有甚话?对你大官府说。”西门庆道:“你有甚话说来?”韩道国纔待说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应伯爵拦住,便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了。噙着骨秃露着肉,也不是事。对着你家大官府在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凉瓦鬼混,欺负的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来家声骂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群住打了个臭死。如今都拴在铺里,明早解往本县正宅,往李大人那里去。见他哭哭啼啼,敬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差人对李大人说说,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说:“你把那说帖儿拿出来与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去,连忙双膝跪下,说道:“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慌的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时我拿帖对县里说,只分付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发落就是了。”伯爵教韩大哥:“你还与大老爹下个礼儿,这等亦发好了。”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西门庆教玳安:“你外边快叫个答应的班头来。”不一时,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在旁边伺侯。西门庆叫近前分付:“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问是那牌那铺地方,对那保甲说,就称是我的钧语,分付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门里听审。”那节级应诺,领了言语出门。伯爵道:“韩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罢,我还和大官人说句话。”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与节级同往牛皮街分付去了。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后边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 ,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 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 ,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撰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拿皇木盖房。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依着夏龙溪,饶了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瞒说,咱家做着些薄生意了,料着也过了日,那里希罕他这样钱!况刘太监平与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相房屋边连夜拆了。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事毕,刘太监感不过我这些情,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匹妆花织金段子,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钱恁自中使。”伯爵道:“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蹹婪的,有事不问青水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纔好。”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 ,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 ,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 ,肥肥干蒸的劈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 、一瓯儿水晶膀蹄 、一瓯儿白煠猪肉 、一瓯儿炮炒的腰子 。落后纔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 ,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不说两个说话儿,坐更余方散。且说那伙人见青衣节级下地方,把妇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总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问理,都各人面面相觑,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寻的本家攊子,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都说这事弄的不好了。这韩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登时问保甲查写了那几个名字,送到西门庆宅内,单等次日早解。过一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到衙门里坐厅。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头一起就是韩二跪在头里。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早萧成,为地方喧闹事。第一个就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个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五个郝贤,都叫过花名去。然后问韩二:“为什么起来?”那韩二先告道:“小的哥是买卖人,常不在家去的。小男幼女,被街坊这几个光棍,要便弹打胡博词扠儿,坐在门首,胡歌野调,夜晚打砖,百般欺负。小的在外另住,来哥家看视。含忍不过,骂了几句,被这伙群虎棍徙,不由分说,揪倒在地,乱行踢打,获在老爷案下,望老爷查情。”夏提刑便问:“你怎么说?”那伙人一齐告道:“老爷休信他巧对,他是耍钱的捣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骂街坊,昨日被小的每捉住,见有底衣为证。”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相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分付:“韩二出去听侯。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諕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来送饭,稍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去,纔好出来。”也有央吴大旧出来的说。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不敢来打点。四家父兄都慌了,会在一处。内中一个说道:“也不消再央吴千户,他也不依。我闻得人说,东街上住的开綢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每人拿出几两银子,凑了几十两银子,封与应二,教他过去替咱每说说,管情极好。”于是车淡的父兄,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每人拿十两银子来,共凑了四十两银子,齐到应伯爵家,央他对西门庆说。伯爵收下,打发众人去了。他娘子儿便说:“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些起人,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说的。我如今如此这般,拿十五两银子去,悄悄进与他管书房的书童儿,教他取巧说这桩事。你不知他爹大小事儿,甚是托他,专信他说话,管情一箭就上垛。”于是把银子兑了十五两包放袖中,早到西门庆家,西门庆还未回来。伯爵进入厅上,只见书童正从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札着玄色段子总角儿,撇着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裰,玉色纱〈衤旋〉儿,凉鞋净袜,说道:“二爹请客位内坐。”交画童儿后边拿茶去,说道:“小厮,我使你拿茶与应二爹,你不动,且耍子儿。等爹来家,看我说不说!”那小厮就拿茶去了。伯爵便问:“你爹衙门里还没来家?”书童道:“刚纔答应的来说,爹衙门散了,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说话?”伯爵道:“没甚话。”书童道:“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爹昨日到衙门里,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明日做文书,还要送问他。”伯爵拉他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多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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