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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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处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百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喑哑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景,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房整吃了数日酒,俱不在话下。一日,八月初旬天气,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西门庆从巳牌时分,打选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蛾、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闲中游赏,玩看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心红漆绰屑,周围二十板,砧炭乳口泥墙。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柏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鬬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上,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纔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艹縻}加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剌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白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鬬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栏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蛾,都在玩花楼望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那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卸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时,摆上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蛾、潘金莲、西门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来。”不一时,经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根前坐下。传杯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蛾与孟玉楼,都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经济悄悄在他身背后观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瀼。”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陈经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楼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都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纔撇了经济。上楼去了。原来两个蝴蝶,也没曾捉的住。到订了燕约莺期,则做了蜂须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处寻。”

经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然不乐。口占析桂令一词,以遣其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实,未见情实!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来,打南瓦子里头过。平昔在三瓦两巷行走耍子,捣子每都认的。那时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是也。内中有两个,一名草里蛇鲁华,一名过街鼠张胜,常被西门庆资助,乃鸡窃狗盗之徒。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要钱,勒住马,近前说话。二人连忙走至根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咱晚往那去来?”西门庆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吃了酒来。我有一庄事央烦你每,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今使令小人之处,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西门庆道:“既是你二人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分付你。”二人道:“那里等的至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罢!端的有甚么事?”这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出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鲁华那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叫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西华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受!”西门庆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每推托的一般!”一面接了银子,扒倒地下磕了个头,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去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抇抇,教你笑一声。”张胜道:“只望官府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所夏老爹那里答应,就勾了小人了。”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何消你说!”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夏提刑守备府,做了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那两子捣子,得了银子,依旧耍钱去了。西门庆骑马进门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只有金莲在卷帘内,看收家火。西门庆不往后边去,径到花园里来,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火,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甚么来?”金莲笑道:“俺每今日和大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来的恁早?”西门庆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四个捣倒小厮,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你没酒,教丫头看酒来你吃。”西门庆分付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刘下几碟细果子儿,筛一壶葡萄酒 来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桃线裙子,裙边大红光素段子,白绫高底羊皮金云头鞋儿。头上银丝{髟狄}髻,金厢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越显出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輒起,纔着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不一时,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砸舌,砸的舌头一片声响。妇人一面搂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在桌上,纤手拈了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道:“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妇人道:“我的儿,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东西儿,你不吃?”于是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纔罢了。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妇人一面摘下〈扌寨〉领子的金三事儿来,用口咬着,摊开罗衫。露见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犊之,彼此调笑,曲尽于飞。西门庆乘着喜欢,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华、张胜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堕业的众生,到日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那蒋太医?我见他且是谦恭礼体儿的,见了人把头儿低着,可怜见儿的,你这等作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哩!也是左近一个人家,请他看病,正是街上买了一尾鱼手提着,见那人请他,说:‘我送了鱼到家就来。’那人说:‘家中有紧病,请师父就去罢!’这蒋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楼上,请他上楼,不想是个女人不好。素体容妆,走在房来,舒手教他把脉。这厮手把着脉,想起他鱼来,挂在帘钩儿上,就忘记看脉。只顾且问:‘嫂子,你下边有猫儿也没有?’不想他男子汉,在屋里听见了,走来探着毛,打了个臭死,药钱也没有与他,把衣服扯的稀烂,得手纔跑了。”妇人道:“可可儿的来,我不信一个文墨人儿,他干这个营生?”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火,归房宿歇,不在话下。按下一头,都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部,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都丢吊了。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镴槍头,死王八!”骂的竹山狗血喷了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来进来,吃的浪浪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子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讨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纔开了几日铺子,他那里有这两庄药材?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那个说道:“过来!咱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刚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每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諕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什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都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快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得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查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风乍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只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醮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纔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堤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脸不倒裁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攘,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了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分付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听,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可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见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查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立借契人蒋文蕙,系本县医师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如有欠少时,家值钱物件折准。恐后无凭,立此借契为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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