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七回 薛嫂儿说娶孟玉楼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兰陵笑笑生2016年03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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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媒人实可能,全凭两腿走殷勤,

唇槍惯把鳏易配,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红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赏翠花儿的薛嫂儿,提着花厢儿,一地哩寻西门庆不着。因见西门庆使的小厮玳安儿,问:“大官人在那里?”玳安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筭帐。”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主管姓傅名铭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这薛嫂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正在里面与主管筭帐。一面点首儿,唤他出来。这西门庆见是薛嫂儿,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薛嫂道了万福,西门庆问他:“有甚说话?”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方纔我在大娘房里,买我的花翠,留我吃茶,坐了这一日,我就不曾敢题起。径来寻你老人家,和你说。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厢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伯筒。不幸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还小,纔十岁,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谁似你老人家有福,好得这许多带头,又得了一个娘子!”西门庆只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问薛嫂儿:“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我和老人家这等计议,相看不打紧。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儿哩!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今日已过,明日我来会大官人,咱只倒在身上求他;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道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多许他几两银子,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上一段,买上一担礼物,亲去见他,和他讲过,一拳打倒他。随问傍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看官听说:世上这媒人们,原来只一味图撰钱,不顾人死活。无官的说做有官,把偏房说做正房。一味瞒天大谎,全无半点儿真实。正是:

“媒妁殷勤说始终,孟姬爱嫁富家翁;鬼吹灯小说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北边他姑娘家去。薛嫂说毕话,提着花厢儿去了。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筭帐,一宿晚景不题。到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齐整,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雇了一个抬盒的,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径来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杨姑娘家门首。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得知,说:“近边一个财主,敬来门外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纔敢领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来,见在门首下马伺候。”婆子听见,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一面吩咐了丫鬟,打扫客位收拾干净,顿下好茶;一面道:“有请!”这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儿出去,就请西门庆进来入见。这西门庆头戴缠棕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进门见婆子,拜四拜。婆子柱着拐,慌忙还下礼去。西门庆那里肯,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傍打横。婆子便道:“大官人贵姓?”薛嫂道:“我纔对你老人家说,就忘了!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庆大官人。在县前开着个大生药铺,又放官吏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因说:“你两亲家都在此,漏眼不藏丝,有话当面说,省得俺媒人们架谎。这里是姑奶奶大人,有话不先来和姑奶奶说,再和谁说?”婆子道:“官人倘然要说俺侄儿媳妇,自恁来闲讲便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薛嫂驮盘子出门,一面走来陪坐,拿茶上来,吃毕。婆子开口说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做人挣了一分钱,不幸死了。如今多落在他手里,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大做小,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生辰贵长,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适间所言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你老人家既开口,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棺材本,小人也来得起!”说着,向靴桶里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匹段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照头上门行走。”看官听说: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这老虔婆黑眼睛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当老身意小。自古先说断,后不乱。”薛嫂在傍插口说:“你老人家忒多心,那里这等计较!我的大老爹不是那等人,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府、知县相公来往,好不四海,结识人宽广。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话,说得婆子屁滚尿流,陪的坐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说过话,明日好往门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西门庆作辞起身,婆子道:“官人,老身不知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柱拐送出,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便说道:“还亏我主张有理么?宁可先在婆子身上倒,还强如别人说多。”因说道:“你老人家先回去罢,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咱已是会过,明日先往门外去了。”西门庆便拿出一两银子来,与薛嫂做驴子钱,薛嫂接了。西门庆便上马来家。他便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到日暮时分纔归家去。话休饶舌,到次日,打选衣帽齐整,袖着插戴,骑着大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便骑驴子,出的南门外来,到猪市街,到了杨家门首。原来门面屋四间,到底五层,西门庆勒马在门首等候。薛嫂先入去半日,西门庆下马。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进去里面仪门紫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正面上供养着一轴水月观音、善财童子。四面挂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风安着两座投箭高壶。上下椅卓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 来,西门庆吃了,收下盏托去。这薛嫂儿倒还是媒人家,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谁有他小叔,还小哩,不晓的什么。当初有过世的他老公,在铺子里,一日不筭银子,搭钱两大菠罗。毛青鞋面布,俺每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见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长了十五岁,吊起头去,名唤兰香;小丫头纔十二岁,名唤小鸾,到了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强如住在北边那搭剌子哩,往宅里去不方便。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了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又道:“刚纔你老人家看见门首那两座布架子,当初杨大叔在时,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钱;这房子也值七八百两银子,到底五层,通后街,到明日丢与小叔罢了。”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良久,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妇人出来。上穿翠蓝麒麟补子妆花纱衫,大红妆花宽栏。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西门庆挣眼观看那妇人,但见:

“长挑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面上稀稀有几点微麻,生的天然俏丽;裙下映一对金莲小脚,果然周正堪怜。二珠金环,耳边低挂;双头鸾钗,鬓后斜插。但行动,胸前摇响玉玲珑;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恰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下瑶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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