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67节 初入看守所

小桥老树2015年07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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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5月31日。

岭西省,省级模范看守所——第一看守所。

第一看守所有四面青砖围墙构成,从南墙走到北墙是154米,从东墙到西墙是162米;南北墙皆有红色大标语,南墙上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北墙上则是“严格管理,悔罪认罪”。

围墙顶端有一圈铁丝网,带电。

岗楼位于围墙上方,执勤的年轻武警战士用老鹰般锐利的眼光俯视着沉默的四方墙。一辆警车从远方开来,警灯闪烁,如泥鳅一般在车流中穿梭,超车无数。东城分局警察涂勇坐在副驾驶位置,右手放在车窗边,不时向外抖烟灰。

“你这人脾气臭,到了看守所别当刺头。看守所里面的人手黑得很,不管多狂的人,到里面都得老实。”在东城分局,胖汉子涂勇为了早日破案,对眼前这位叫侯海洋的年轻人上了不少手段,在他的记忆中,从警二十来年,没有几个犯罪嫌疑人能顶得住从肉体直达灵魂的“手段”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扛了过来,这让骨子里颇有几分侠气的他暗感佩服。

侯海洋戴着手铐,表情麻木,没有理睬胖汉子。

胖汉子知道侯海洋记恨自己,他是老警察,见过太多事,心理素质好,并不以为意,深吸了一口烟,语气平静地道:“我这是为你好,话糙理端,年轻人要听人劝,听人劝得一半!”

开车的警察插了一句话:“胖涂,你别吓小伙子,‘一看’是模范看守所,管理规范,没有传说中那么黑暗。在外面是牛人,到里面仍然是牛人;在外面是怂蛋,在里面仍然是怂蛋。小伙子敢杀光头老三,在里面哪里会被欺负。”

侯海洋双手向上抬,用手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我没有杀光头老三,只是想打他一顿。”开车警察笑道:“敢打光头老三,肯定是牛人。”

侯海洋性格倔强,兼之又受到冤屈,因此不愿搭理这两位曾经刑讯逼供的警察,低头沉默着。

东城分局两位警察素来都处于强势地位。很少遇到如此倔强的犯罪嫌疑人,聊了几句,感觉无趣,于是车上诸人皆沉默,唯有旧警车发出咣咣的响声,让人心烦意乱。

开车警察抱怨了一句:“早就应该换新车了,跑了三十万公里的老车,卖废铁都不值几个钱。”车上人没有回应他的抱怨,他也就没有再说。

咣咣的声音停止以后,警车停在岭西第一看守所大门前。

侯海洋抬头看着“岭西第一看守所”几个大字,他感到这七个字如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似乎要从墙上扑过来将自己吞噬。

他仰头朝天,默念道:“我没有杀死光头老三,案情终究会大白于天下。”

虽然不断给自己打气,可是他仍然有一种坠入深渊的无力感。他阴差阳错地出现在光头老三被杀现场,手上还沾了血,如果法院真的判了自己死刑,一颗子弹就将轻易地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所有抱负和理想都将灰飞烟灭。如今人口爆炸,全世界已有数十亿人,恐怕只有寥寥数位亲属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年轻生命被无情剥夺,而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杀人,冤屈直追六月飞雪的窦娥。胖汉子涂勇推了推侯海洋的后背,道:“走,进去。”

岭西第一看守所去年进行过一次改造,在干警休息区里修了篮球场、乒乓球室,统一购置了床上用品,聘请了管理员为干警管理宿舍。办公室和监区重新进行了装修,大范围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坐在监控室里,每个监舍的情况就了如指掌。

目前,岭西全省只有岭西第一看守所做到了监舍和办公区监控全覆盖。

新装修的办公区看上去宽敞明亮,整洁干净,不像看守所,更像星级宾馆接待大厅。

角落里站着一名笔直的值勤武警,给人一种威慑,让来人记起这是看守所,不由得放低声音,收敛笑容。

侯海洋不再是学生也不再是老师,而是犯罪嫌疑人。值勤武警眼光紧紧跟着他,给他带来极大威压。前些日子,他还在广州城里雄心勃勃地想着开拓伟大事业,如今姐夫跳楼自杀,自己成为阶下囚,梦想破裂得如此彻底,让他感到犹如身处梦中。唯有坚硬冰冷的手铐提醒一切皆为现实,他已经身陷囹圄,即将进入黑暗阴冷的看守所。

审核刑拘证,填完入监档案,胖涂带着侯海洋进入第一道铁门。跨入铁门时,侯海洋脚步特别沉重,他下意识扭转头朝着大厅方向看了一眼。胖涂感受到了他的犹豫,在背后又推了一把。跨入铁门以后,随着咣的一声,铁门被锁住,一道铁门封住了通往自由的大门。铁门后面又是大堂,约有百米,左右两侧各有一排房子,上面挂着提讯室、教育谈心室、医疗室等牌子,靠近另一道铁门处设有一个值班室。值班室里坐着一个土气的老警察,戴着一副样式陈旧的黑框眼镜,头发花白,模样倒很和气,看着胖涂进来,他顺手拿起散放在桌上的烟,扔了一支给胖涂,道:“老涂,怎么越长越胖?”

胖涂身体肥壮,皮带只能系在肚脐以下,肚子前的衬衣总是扎不整齐,他拍了拍肚子,吸了一口烟,很无辜地道:“喝水也要长肉,实在是没有办法。”老警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大众健康》,道:“这里面有一篇文章,说的就是肥胖问题,像你这种肥胖多半是由于内分泌失调引起的,光靠节食不起作用。”

老涂看了一眼《大众健康》,笑了起来,道:“你也看起这种书。”“警察也是人,年纪大了就有病,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得认老。”

两人聊了一阵,老警察这才开始做正事,他拿了个本子,开始填写侯海洋的基本情况。问过家庭住址及家属情况以后,在一份在押人员健康登记表上,老警察写道:侯海洋,脸型:国字脸;体型:高大匀称;体表特殊标记:无填完几样表格,他拿出一台相机,将侯海洋带到屋角,在不同方位给侯海洋照相。

侯海洋接过空白表格,看到上面清晰写着“犯人”二字时,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小声道:“我还没有被法院判,不是犯人。”老警察与胖涂说话时挺和蔼,就如邻家大叔,面对着侯海洋就马上翻脸,黑着脸严厉地呵斥道:“没有你说话的份,闭嘴,脱衣服。”侯海洋把外衣脱掉以后,老警察又吩咐:“全部脱掉。”

好说歹说以后,老警察这才点头同意。人老则胆小,他办事很细致,在侯海洋收押单背面特别注明:明天由东城分局涂勇带侯海洋看病,在没有健康证明之前,该犯人在看守所因病出事由东城分局负责。

胖涂在上面签了个字,总算交差。

走出值班室,他才显出不耐烦,自语道:“老陈当了二十年所长,临到老变成了鼠胆,一点都不耿直。”

在值班室里,老警察摘下眼镜,吩咐道:“你转几圈,再做五个下蹲,五个蛙跳。”侯海洋此时光溜溜一丝不挂,他感到一阵羞辱,动作就犹豫。

老警察见怪不怪,道:“都是爷们怕什么羞,别鸡巴磨蹭,这是看守所的要求,谁都要过这一关。”工作三十多年来,他长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犯罪分子就是他的工作对象,谈不上鄙视,也不会正视。侯海洋按照老警察的要求,一丝不挂地做起规定动作。五个下蹲,五个蛙跳,这两个动作很寻常,以前经常做。经过东城分局的苦熬,体力下降得厉害,身体受伤处更是剧烈疼痛,做完十个动作,微微喘气。

老警家用职业眼光仔细观察侯海洋的屁股,若是屁眼里夹带东西,做这几个动作肯定就要落下来。一个年轻女警察从窗前走过,瞟了值班室一眼,这里面经常做裸体运动,第一次见到此情景她还面红耳赤,如今熟视无睹,就如看到一只拔毛的鸡。

侯海洋蛙跳时,又进来一位拿着钳子的警察。他三十来岁,身体微微发福,看到侯海洋身体上的伤痕,很是惊讶,过去看了老警察的登记本,道:“东城分局高支队、胖涂真是心黑手狠,这样搞下去十有八九要出事。”

老警察深有同感地道:“小赵,我从来不赞成打人,为了公家事情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十分不聪明,完全没有脑子。”赵警官点了点头,他提起侯海洋的裤子,先将皮带抽出来,又用钳子将扣子、拉链抽了出来,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品后,将皱巴巴的外衣和裤子扔到侯海洋脚边。

老警察打开值班室的柜子,拿出一件黄马褂,背后写着“岭西第一看守所”,上面写着5151的数字。他吩咐道:“这件黄马褂就跟着你,不能穿错。”又将柜子里的其他东西拿出来,道:“这是饭盒、口杯、牙膏、拖鞋,‘岭西一看’是文明看守所,讲规矩,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管教。”

这一番话让侯海洋很意外,传说中的看守所都是神秘、黑暗、吃人不吐骨头的场所,没有料到管教还很文明很认真。

老警察做事慢条斯理,按着程序继续问:“家里有没有人,会不会给你送钱?”侯海洋道:“他们只要知道我进来,肯定要送钱。”

老警察将笔停下,呵斥道:“以后要记住,问什么答什么,别自作聪明。”

侯海洋不知道老警察为何突然训斥,只是点头。

老警察将老花眼镜往上推了推,交代道:“钱送到看守所,会给你上到账上。

被褥以及这些用具都要从你的帐上扣钱,平时买日用品也得花钱,都从账上扣。”

办完了手续,侯海洋提着裤子和物品,光着脚,跟随着姓赵的管教,穿过第二道铁门,向着另一个世界走去。进入铁门,门前地面上用黄颜色的油漆画着一条横线,写着“警戒线”三个威严的大字。赵管教拉了侯海洋一把,道:“别往前走,你要向上面的武警说,‘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武警同意了,你才能往前走。”

侯海洋站在警戒线边上,喊道:“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从头顶传来一声喊:“大声点。”侯海洋抬头看了一眼,在头顶上的小岗楼上面站一个武警,还有一只大型狼狗。他加大嗓门报告了一遍,武警道:“走。”

得到命令后,赵管教就将侯海洋带进院子。第二道铁门外是一个“凹”字形院子,种着草皮和月季等矮小花木,在对角线上各有一个武警岗亭,从岗亭往下看,视线通透,一览无余。

从左到右依次是一、二、三监区。一监区二监区关押的是未判决人员,三监区关的是劳动犯和大号。一二监区各有9个号房,分别叫1监1,1监2等等。1监1就是101,关押的是第一次进看守所的人,201关的是几进宫的人。在一二监区各有一个过渡室,过渡室是让犯人学习看守所里规矩的监舍,包括作息时间、出操、点名等等。

侯海洋是初犯,被带到了101号过渡室。号门有前后两层,一层是密闭铁门,中间有一个带盖的小孔,内层是铁栅栏门,中间有个不带盖的小孔。密闭铁门刚被赵管教打开,就有无数目光从铁栅栏门里射了出来,阴森森的还带着些狂热,就如饿了许久的狼看到新鲜的小羊。赵管教交代道:“等会儿把手从小孔里伸出来,我给你解手铐。”

进号以后,侯海洋将手从四方小孔伸了出去,老在押人员在旁边道:“要谢谢赵管教。”侯海洋机械地道:“谢谢赵管教。”

赵管教拿到手铐后,在外面叮嘱道:“给他安排个睡觉的地方,不准欺负人。”随着咣的一声响,广阔无垠的世界变成了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候海洋无措地站在铁门边上,看着一屋的光头,感到很茫然,暂时将愤怒、悲伤、绝望等情绪压住。一个声音道:“过来。”

看守所、停尸房等特殊地点长期以来一直是神秘文学和小道消息的重要来源地,特别是在信息匮乏的七八十年代,此类故事经常被大人用来吓唬小孩。

侯海洋想起了传说中的看守所故事,一颗心顿时绷紧,机械地走到发话人面前。

在床板上盘腿坐着的人都剃着光头,见到侯海洋站在床前,有六七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吼道:“蹲下!”房间十分狭窄,约二十来平方米,有一个由水泥砌成的通床,头顶上五六米高的地方有一个透气窗,墙壁刷了绿色墙裙。从1992年开始,岭西开始流行家装,家装的一大特点就是刷绿墙裙。看守所新装修时,李澄所长家里正好刷了绿墙裙,他觉得挺好,也就在所有监舍里刷了绿墙裙。

“岭西一看”搞了绿墙裙工程以后,一些地级市的看守所开始跟风,于是,凡是新装修看守所皆有一片绿墙裙。

在通铺上盘着十几个光头汉子,他们如罗汉金刚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侯海洋。

狭小的空间,面对一群面相不善的恶人,侯海洋抱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的态度,在床板前面蹲了下来。水泥床接近一米高,蹲下以后,他便抬起头向上张望。

“日你妈,谁叫你抬头!”头顶上飘来一个凶狠的声音。

侯海洋在警察面前忍了又忍,此时被同监舍的人辱骂,他心中火气上涌,差点没有忍住,想着十几个光头围着自己,还是忍了下来,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这才低下头。

一条高壮汉子见新来的家伙愣头愣脑,没有顺从地听指挥,最后还挑衅地抬头。

他从板上跳下来,道:“龟儿子,脑壳是瓜的。”

他对准侯海洋的腮帮子挥拳打去,这一招叫做“腮梨”,专打腮帮子。

侯海洋在东城分局里吃了大苦头,几乎没有睡过完整的觉,身体和精神都疲劳到了极点,他有些迟钝地朝后缩了缩,若是在平常,这一拳绝对打不中,此时他居然没有躲过,拳头擦着脸皮过去,火辣辣地疼。

黑托塔般的壮汉子这一拳没有打实在,愤怒地骂道:“你个瓜娃子,还敢躲。”

随即又是一个腮梨打了过去。

侯海洋这一次有了准备,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用手肘挡住打来的拳头。

新人居然敢动手,这简直大逆不道,顿时犯了众怒,又有两人从板上跳将下来。

一个盘腿坐在板上的中年人软绵绵地发了一句话:“停手,急啥子急。”

由于长期没晒到太阳,他脸色白得瘆人。

黑托塔便停了手,骂骂咧咧地道:“瓜娃子,你等着挨捶。老大叫你过去。”

侯海洋走到白脸汉子身前。钟有才上下打量着侯海洋,慢慢地道:“小屁眼虫还有点脾气,你打得赢几个人?我让三个人陪你打,有种没种?”侯海洋道:“我不打架。”

“这就对了,新贼进来就得挨打,这天经地义。”钟有才扭头对一个瘦脸汉子道,“大刀,你给新人做个检查。”

瘦汉子正是刚才跳下板铺的两人之一,他走到侯海洋面前,道:“跟我过来,把衣服脱了,脱光,体检身体。”

他见侯海洋动作迟缓,不耐烦地道:“在外面有啥子病,老老实实讲清楚,别把全号的兄弟传染了。”

在众人逼视下,侯海洋来到便池边,将衣服脱光,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黑伤痕煞是夺目。号里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黑托塔大声地叫了一句:“我操,你娃被打成了熊猫,还绷得住。”

“熊猫?带过来让兄弟们欣赏欣赏。”还是那个软绵绵的声音。

黑托塔走到侯海洋身边,习惯性地对着侯海洋的光屁股就踢了过去,道:“老大叫你。”自从被抓到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在忍耐,他一再被打被欺辱,终于忍无可忍,一股怒气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

他闪电股出手,捏着黑托塔的脖子,脚往其胯下一插,猛地用力,将黑托塔甩翻在地。刀脸瘦汉子正在细细地捏着侯海洋的衣服,听到打斗声,抬头见浑身青紫的侯海洋将黑托塔压在地上,连忙将手里的衣服扔到一边,上前几步,准备将侯海洋扯开。侯海洋反手用力一推,刀脸汉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钟有才身边盘腿的几个人为了争取表现,争先恐后地跳下铺,扑了过来。

“谁在打架?”楼顶上传来一声厉喝。“岭西一看”安装了监控器以后,就以“巡视为主、监控力辅”的原则进行值班,监控室民警要二十四小时盯着监控屏幕,每二十分钟就有民警巡视。今天所长李澄亲自值领导班,巡视的值班民警便严格按照要求进行巡视,刚到101窗前,听到里面发出躁动声,立刻出声喝止。

钟有才反应快,朝着窗口笑道:“没有打架,在给新人洗澡,现在外面细菌多,仓又小,惹上什么病就麻烦了。”

打架的老贼都有经验,听到楼上声音,顿时作鸟兽散,回到板上。

“你们别给我惹麻烦。”楼顶上管教透过窗口的铁栅栏朝里面看了看,他心里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太在意,叮嘱一声,走了。

侯海洋退到便池附近,警惕地注视着号里的人。黑托塔跃跃欲试,钟有才瞪着眼,道:“只晓得打,打个鸡巴,先盘一盘这个鸟人。”黑托塔泄了气,脸色乌青地回到板上。

钟有才仔细看了侯海洋的伤,道:“在哪里伤的?”“东城分局。”

钟有才举了举大拇指,皮笑肉不笑地道:“有种,难怪进号就敢打架,今后,我们号里你就是老大。”两人对话时,刀脸瘦汉子将侯海洋衣兜全部翻出来,细细地捏了一遍。钟有才道:“你蹲下,说说是啥案。”他说话时,身边圈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光头,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若是在开阔地,侯海洋绝对不会怕这几个人,打下赢还可以跑,此时在狭窄空间,无法腾挪躲闪。人在屋檐下,必须得低头,侯海洋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简明扼要地讲了光头老三的事情。

在岭西,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地位的确立,加上港台及境外文化的影响,社会风气发生了深刻变化,与改革开放前迥然相异。被消灭的社会沉渣如遇到春风的小草,纷纷发芽茁壮,岭西市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大哥”。

光头老三是东城区很有名的大哥,号里不少人都听过他的大名。

白脸汉子钟有才在社会上混时,和光头老三算是哥们。得知光头老三死在眼前年轻人手下,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年轻人进号就动手,已经挑战了作为“老大”的权威,他下定决心要狠狠地收拾侯海洋,至少要让他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思考如何下手时,白脸汉子的脸皮子开始不停地抽动,眼皮跟着抖动起来。

他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面容颇为稚嫩的年轻人,没有注意到钟有才的神情,好奇地问:“光头老三是干啥的?”钟有才猛然间大怒,转身抬手就打了年轻人正反两个耳光,道:“你妈逼,有你说话的份!”年轻人绰号叫娃娃脸,专门服侍钟有才,平时给钟有才洗碗、点烟、按摩肩膀捶捶腿。娃娃脸被打习惯了,不敢反抗,畏缩地退到了一边。钟有才盯着侯海洋,半天不说话。刀脸瘦汉子最了解钟有才,见其神情,知有好戏要发生,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钟有才脸皮不再抖动以后,神情温和地道:“从外面进来,身上细菌多,先洗个澡,这是规矩。娃娃脸,你帮新贼洗澡。”脸上还带着绒毛的娃娃脸屁颠屁颠地带着侯海洋来到便池旁,娃娃脸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钟有才方向,道:“里面的规矩,新来的都得洗澡,我来的时候是冬天,洗了就发烧,你这个时间进来运气好。”候海洋其实愿意接受里面的潜规则,但是前提是不受欺负,娃娃脸这个态度他就能够接受。娃娃脸拿起塑料洗脸盆不停朝侯海洋头顶上浇水,侯海洋在分局里面吃得差,睡得少,挨打多,精神高度紧张,强壮的身体变得虚弱。他感觉看守所格外阴凉,在六月天里仍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气,随着冷水顺着头部流下,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娃娃脸最初是想在新人身上找点乐子,见到侯海洋满身的黑青肿块后便憷了三分,后来见侯海洋将黑托塔打得找不打北,便彻底失去了捉弄这位新人的兴趣。浇了几盆水,听到老大喊声,便将塑料洗脸盆丢下,跑到神有才身边。够到侯海洋冲了澡回来,钟有才道:“看你是条汉子,今天先不走板,等会儿你去睡在便池边上。”“谢谢。”“谢个鸡巴,你账上有钱没有?”侯海洋初进看守所,对里面的规矩完全摸不着头脑。钟有才见他愣神,又问道:“你进来的时候,有钱没有?”“我进东城分局之前,身上带了五百块钱。”“你这种刑事案子,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家属,你在岭西有人吗,他们会不会给钱?”“我姐姐在岭西,肯定要送钱过来。”“看守所里有看守所的规矩,不管在外面是做什么的,进了仓,是龙得盘起,是虎得卧倒。”“我懂。”“你懂个鸡巴。你现在一毛钱没有,谁理你,公用的钱,电视钱、号服钱、手纸钱、纸钱、笔钱。啥事都得用钱买,赶紧想办法让家里送钱。账上没有钱,以后就用手指揩屁股。别怪大家伙寒碜你。”侯海洋这才明白待在看守所里还得花钱。他找光头老三算账纯属一时冲动,没有料到会遇到如此离奇之事,暗道:“不知姐姐是否受到牵连,若是父亲知道了我的事,肯定会被气死,他会不会不认我这个杀人犯?”

众人原本以为马上就会有一出好戏,此时却啥事都没有,大感无趣,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各回各位。

紧跟着白脸汉子的少数几人得到了暗示,迅速围拢在一起,商量着对策。号里大多数人属于被压迫者,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知道白脸汉子阴险,都替新来的年轻小伙子捏了一把汗。

钟有才盘腿坐在床上,道:“娃娃脸,你去教新贼背报告词和监规,教不会,你一起要挨打。”娃娃脸捞到好差事,屁颠颠地来到了侯海洋身边,开始给侯海洋讲报告词和监规。

黑托塔是钟有才的打手,他与侯海洋打斗吃了亏,感觉丢了面子,他坐到钟有才身边,挑拨道:“这个新贼狂得很,就这样放过他,以后谁都不服气。”

钟有才骂了一句:“你娃没有观察力,今天白天是李澄值班,等到晚上他换班以后,我们再来做个大的,给这娃一个血泪教训。”

透明的对话声音并不小,有意向号里人透露其意图。侯海洋在便池边上听娃娃脸讲解报告词和监视,没有注意到白脸汉子的阴谋。

到睡觉之前,101号里没有人再来折磨侯海洋。

便池不断有尿味传过来,人满为患的仓里充斥着汗水酸味、脚臭味和说不清楚的混合味道。侯海洋在东城分局一直没有休息好,身体透支得十分严重,默背了几句报告词,便觉得头昏欲睡,肚子饿得咕咕叫,反而让他忽视了号中的臭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门外传来说话声和推车的轱辘音。

钟有才喊了一声:“饭铺!”立马就有人拿了块抹布铺在监室门边的铺板上。这时门外有人喊:“接饭。”监室门上正好有一个能容铁碗进出的小方孔,刚才铺抹布的那个人接过饭,一碗碗地全放在抹布上。放好了碗,钟有才背着手走过来,如阅兵的将军一般检阅着饭碗,指指点点道:“我吃这碗,老刀和黑托塔再选,其他按照在铺板上睡觉的顺序排好队,新来的排最后。”黑托塔等人最先选了碗,刀脸瘦汉子还用调羹从另一碗中舀了一勺。

侯海洋是新贼,自然排在最后一个拿碗。轮到他拿碗时,碗里只剩下小半碗清汤,馒头也不知被谁拿走了。他环顾左右,见黑托塔、刀条脸碗里馒头没有动,各自手里拿着半边馒头,得意扬扬地吃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暗自告诉自己:“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就不信会栽在101!”

碗里飘着些白菜叶子,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水。侯海洋喉结上下滑动数下,口水在嘴巴里打转,从东城分局出来,身体严重缺乏营养,碗里饭菜尽管差劲,他仍然很迫切地想要将它们送进胃里。

吃完晚饭,侯海洋又冷又饿,身体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劲。他被要求盘腿坐在靠着便池的地上,继续默背报告词和监规。号里除了钟有才和少数人在交头接耳,大部分都一脸麻木地等待,等待什么,或许是电视节目,或许什么都不是。

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有如闹鬼一般突然间就亮了,《新闻联播》的声音从一个冷冰冰的墙上钻了出来。这是监舍里唯一与外面世界有联系的单向渠道,播放《新闻联播》时,号里所有人坐在各自位置上,保持着坐板的标准姿势,没有人说话走动,连黑托塔、瘦汉子等人都老老实实。

在《新闻联播》熟悉的声音中,侯海洋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又想起了在岭西孤零零的姐姐,想起了最亲爱的秋云,思念弥漫在心里,慢慢变成深深的痛楚。他内心最深的焦虑是还有没有走出监管场所的机会,平时竭力想回避这个问题,可是稍稍安静下来,内心的焦虑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新闻联播》结束,照例是广告,以前他最烦广告,此时坐在散发着臭味的便池旁,才发觉广告其实充满了人情味。播放广告时,号里人神情和身体放松下来,伸腿弯腰,打哈欠,聊天。

101所有人等待的重磅大戏是电视连续剧《年轮》,当《年轮》的画面出现、歌声响起时,群情振奋,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号里多数人都是恶人,成为恶人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善良的人和事,他们无一例外地站在正义的主人公一面,对丑恶现象大加鞭挞。

《年轮》是一部挺火的连续剧,侯海洋断续看过一些,说实话:他对此类片子不太感兴趣,觉得软绵绵没有力量。此时,从电视里面传来的深沉歌声,一下就击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位想到了父亲、母亲、姐姐和秋云,思念变成一条巨大的千足虫在吞噬自己的心肺。在恍恍惚惚中,电视在没有预料中突然结束,连片尾曲都没有听到。

监舍的人都如被捏着脖子的鸭子,仰着脑袋看着高高在上的电视机。当电视机没有任何征兆地关掉时,各个监舍都传来一片惋惜声,他们久久没有转动脑袋,仍然盯着电视机没有画画的屏幕。希望电视机奇迹般重新亮起来,尽管这个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钟有才发了命令:“铺床,睡觉。”

黑托塔看着侯海洋,突然产生了捉弄他的想法,道:“那个新贼,瓜娃子,不知道关灯。”

侯海洋一直很警惕地半睁着眼,在分局受到接连审讯,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此时浓重睡意袭来,他终于坚持下主,不停地眯眼睛又努力睁开眼睛。听到黑托塔的话,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东张西望去找关灯的绳子。

所有人都盯着侯海洋,看着他傻乎乎找绳子,忍不住哄堂笑了起来。钟有才笑得岔了气,道:“笑个锤子,再笑管教就要来了。”

侯海洋从懵懂状态中猛然反应了过来,他被号里人耍了,瞪了黑托塔一眼,又坐回到门边。

十来分钟后,号里陆续响起了鼾声。钟有才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推醒黑托塔,黑托塔又推刀脸瘦汉子,陆续起来五六个人,都是号里跟着钟有才混的人,算是号里的上流人物。

侯海洋挑战了上流团体的权威,如果不把其嚣张气焰打下去,团体的地位就要受到更多人的挑战。杀一儆百,这是号里的规矩。钟有才整人的手法比较阴险,考虑的事情多,若是换个脾气暴躁的号长,这一架早就打起来了。

一床烂被褥将睡梦中的侯海洋紧紧捂住。六七个汉子一阵拳打脚踢,将被烂被褥裹着的侯海洋当成沙袋一阵猛打。

侯海洋被几只手拼命按住,挣脱不了发着臭味的烂被褥,只能尽量蜷缩身体,将背弓着,双手抱头,咬着牙关承受着众人的拳打脚踢。

钟有才坐在墙角视察,他见侯海洋不再挣扎,也怕打出事,便咳嗽两声。打人的汉子们再次作鸟兽散,如小鸟归林一般回到各自位置,一时之间,板上呼噜声大起。黑托塔最恨侯海洋,等到众人散去,他又猛踢了两脚。

浑身剧痛的侯海洋直不起腰,躺了十来分钟,他试着伸直身体,吸了一口气,只觉一吸一呼间胸腹疼痛无比。动了动脚趾,发现大脚趾还能动,又动了动手指,发觉两手十指和胳膊都能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遭受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殴打,他的倔牌气被彻底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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